我的故事【楼诚】

人时已尽,人世很长。

我应当在中间休息。

走过的人说树枝低了。

走过的人说树枝在长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——顾城《墓床》



故事有点长,如果有时间的话,泡杯茶坐下来慢慢听我说。


part 1

我原本是学外科的,大学毕业那会儿要求实习。我读书那会儿,就是建国后是讲分配的,说白了就是让你去哪儿你就得去哪儿。

于是,我就来到这个疗养院。

说是疗养院,其实就是个精神卫生中心。是的,这个名字也是美化的,就是你现在心里想的那样。

那你肯定又想说一个外科的跑来精神卫生中心做什么。

我也只能说没办法,规定要有人来,在人人都不想来的情况下,我这个一没背景二不“出众”三性格孤僻的人就来了。


我在这里的第一个礼拜过的很是悠闲,虽然我是学医的但毕竟不是这个专业的。他们也不敢让我真正接触什么“重症”病人,说到底我就是个实习的,如果真出了点什么事,谁也负不起这个责任。

不过这两天他们给我派了任务,就是观察某个病人并且做记录。

据说这个病人情况特殊,关于自身情况基本不记得了,我的工作很简单,只要陪着他聊聊天就可以。并且医院领导再三向我“保证”,“他”很安全。

我答应的很干脆,其实内心诚惶诚恐。

但是除了答应,我别无选择。


见到他之前我做了各种想象,脑子里控制不住的天马行空。好歹我还是个学医的,自然听师哥师姐们聊过这个专业会碰到的各种“恐怖”事件。比如,某个病人一刀下去,挖了——自己的眼睛。

可是等我真正打开房门的一刹那,这一切“想象”都化为齑粉。

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,如果要说我这个人还有什么优点,那估计就是我这张脸了。长得还算是蛮帅的,从小就有女孩子给我递情书。凭着这脸,一路上给我开了不少绿灯,当然除了来这里之外。想当初到学校报到的时候,还引起了小小的轰动,要知道那时候的人们可还都是很保守的,所以开学报到第一天我就着实火了一把。

可惜,这火也就烧了一星期。一星期后,等同学们“了解”了我这个人后就都不太愿意搭理我了,不管男生女生。


再回到我要说的。

刚刚说到哪了,哦,对。我的外貌。

我对自己的外貌还是很自信的,但是当我看到眼前这个人的时候着实惊艳了一把。

他的年纪应该不小了,鬓角几丝斑白,可总给人一种眉目如画的感觉。让人自惭形秽。似乎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都被他偷偷藏起来了。

穿着一身蓝白条的病号服。衣服不是很合身,他穿着有些大了。可即便这样我也要说, 这是我一次看到有人能把蓝白条的病号服穿的这么好看的。穷尽余生,再也没见过。


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画画。

是的,你没听错,他在画画。

后来我才发现他的房间里放满了各种画具。有水粉的,也有素描用的。

他听到开门声,抬首看了我一眼,然后说:“你好。”

说实话,我当时有点懵,感觉我才是那个“病人”。

幸好我的反应一向比较快,“你好。”我记得当时我这么说。


我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,安静的看他做画。他也没有理我,自顾自地画着。这场面要是不了解情况的人看了,肯定以为我们两个是什么默契的朋友。

我耐心地等他停下画笔,我这个人耐心一向很好,要不然现在的日子恐怕更难过。

“你在画什么?”我趁他喝水的间隙问道,语调放地很轻。

他歪头。只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,对他来说仿佛有点难。他想了很久,约莫有两分钟。然后,告诉我两个字:“哥哥。”

他的回答一下子把我的好奇心勾起来了,但是我还是什么都不能做。不能自说自话地去拿他的幅画,或者凑过去看,这都是危险的——在我还不够了解他的情况下。

“你喜欢画画?”我决定从他喜欢的事开始聊起。

“嗯。”这次他回答的很快。

“平时你都喜欢画什么?”我接着问。

“房子。树林。紫藤花。湖。还有——嗯……哥哥。”说到最后他的脸红了。

说起来不怕你们笑,我当时呆了好一会儿。身为一个男性看另一个男人脸红看到呆愣。这件事我也只能跟你们讲讲,说出来实在有些丢脸。但是如果你们看过他笑,你就能明白我的表现其实也不算什么。怎么说呢,就是有种……嗯……天真但又很危险。不太好形容,我就是个学医的,笔力有限。


“我能看看你画的房子么?”我直觉哥哥对他来说应该很重要,不敢贸然开口,只能挑其它的试试看。事后想想,当时其实还是冒了一定风险的。

他看着我,很认真的样子。就像一个评估师在看一件藏品,判断真假。

那个眼神,很厉害。我当时整个后背的汗毛全竖起来了。

大概过了有一分多钟,他才点点头。

我暗暗舒口气,勉强把狂跳的心平息下来。

我都不知道在怕什么,但那个瞬间,我真的感到恐惧,就是那种人本能的对危险的恐惧。

他在一堆画里挑挑拣拣,拿出一张画递给我。

顺便说一句他的手也很漂亮,不光是整个手型,还有手指。如果用两个字来形容就是:纤白。

哦,或者配个词也可以,就是那句什么“纤指破新橙”的,作者忘了。

很漂亮,这双手看的我都浮想联翩。


画是水彩画。

木屋,树林,还有一条……应该是湖?我的艺术细胞也不够,我想应该是吧。

评心而论,水平——一般。但是如果,如果你处在我当时那个位置,我是指被那样一双眼睛,怎么说,就是动物的眼睛——很干净,非常坦然的注视着的时候。恐怕你也会说和我一样的话。

“画的真不错,很棒!”我说。

他听了很高兴的样子,咬着手指,咕哝了句:“他就不这么想,他老是……”

后面他的话说得太轻,我实在听不清。

不过,我猜这个“他”有可能就是他的那个哥哥。

“这是你家?”我试探着问。

“唔。”他点点头,随即又摇摇头。

“家园。”他随即又补充了句。

我没听明白,不是家,但又是家园。纠结了半天,突然发觉自己挺傻的,跟个病人叫什么真。


我看看时间,差不多了。反正今天的任务已经完成,过程比我想象中好太多。一,对方长的不赖;二,暂时没什么攻击性;三,聊天还算愉快。要是每天都这样,我想我在这里的日子应该不会太难熬。



可是,我没想到命运之手再次翻云覆雨。

我没来得及再见他一面。

不知道我的导师从何得知这件事,他花了点心思把我调回母校。我的导师其实一直很喜欢我,他说我有天分,尤其在肝胆方面,将来肯定是一把好手。这次我被“放逐”到这里实习,他是不同意的。说白了,我被派到这里的决定是跳过他而做的,所以我从来这里的第一天起就知道我迟早有一天要回去。

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之中,只除了,我会遇见他。

我提出想再见他一面。

领导们听到我提的要求都觉着不可思议,大概为我的“勇敢”所震惊。其实,我觉着他们心里有可能想着我大概是在这里呆的傻掉了。我是指精神方面的。

他们不但没同意,反而让我最后两天都不用来了。


我没办法。

对于他最后的消息,我只能问小秦。

小秦跟我说的答案几乎千篇一律:很好。在画画。

至少他没有受到什么进一步的“伤害”,只是貌似对他的看管更严格了些。

我本来以为我很快还能回来,毕竟还在一个城市,见一面也不是难事,所以当时的我并没有觉得太遗憾。


只是,谁都没料到此去一别,再无相见。

我被命运推向未知的远方,从此以后颠沛流离,半生漂泊。


part 8

我再回到这个城市已经是二十年之后。

当年那个骨子里张扬的我早已被命运磨去棱角。千言万语只能叹一句物是人非事事休。

兜兜转转,我还是继承了导师的衣钵,在肝胆方面小有名气,也成了一院之长。

我一直想回来看看,多少次午夜梦回,看到那双眼睛,我总会从梦中惊醒。

说不清这是我的梦魇,还是我的美梦。

那些午后的光阴,阳光明媚,枝头鸟儿叫,还有他的笑。


又到清明。

那年我离开的时候正值清明,我决定在清明的时候再回去看看。

只是没想到,那座医院在拆建。

更没料到会遇到故人。


“凌医生,是你么?”

我被叫住的时候着实愣了两秒。没想到,时隔二十多年,这座城市还会有人记的我。

我看着眼前的女人,即使隔了这么久,我也还是一眼认出了她。

面容已染风霜,只是眉眼还带着当初的青春。

“秦护士。”

她听我这么回答,眼里闪过惊喜,随即又暗淡了。

“没想到还能见到你。”她叹口气,嘴唇动了动,似是想问什么,最后还是沉默了。

有些话不必再说,当年既然未曾出口,如今再谈——也已经毫无意义。

我装作毫无察觉的样子。

“没想到这里也要拆了。”我叹息,心里盘算着怎么再问当年的那些事。

“是啊,自从你走后——”她看了我一眼,“你还记得你当时看管的那个病人吗?”

真是瞌睡了就送枕头,我仍旧装糊涂:“你说的是哪个?不好意思,过了太久,现在记性不太好。”我指指太阳穴。

我的鬓角亦已斑白。

她凝视着我,眼里有着惋惜。

“就是那个画画的,后来……打了你的那个……”她迟疑着开口。

“他后来怎么样了?”我装作刚刚想起来的模样。

“他后来——”她似乎有点不知道怎么说,我的心突然狂跳起来为她即将出口的答案。

“应该是跑了。”她最后如是说。

“跑了?!”我的声音控制不住的高了起来,她大概没料到我的反应会这么大,有点不知所措。

我也知道自己有点吓到她了,我把口气放柔。

“不好意思,我是——嗯——怎么说,太意外了。”虽然医院内部有些地方比较松,但原则上的一些规章还是很严格的。

“他怎么做到的?”

“呃,他说他牙疼。他确实有蛀牙,我们看过的。所以就给他请了牙医,你也知道他的身份其实有点特殊。然后,他把医生打晕,换了医生的衣服。然后…….”

听到她说的,我一下子想到了那块巧克力,以及之后我“偷渡”的无数零食,特别是那些甜食。

我又体会了当年鸡皮疙瘩爬满背脊的感受。


实在,太可笑了。

我以为他是真的喜欢。

我笑自己,笑这么多年我的,念念不忘。

估计他当年也是这么看我的。

一个跳梁小丑。

一颗棋子。

原来放不下的,一直,只有我。


“凌医生,你,你没事吧?”

我笑笑,但一定比哭更难看。

她的眉头微蹙,看上去更担心我了。

“我只是没想到——没想到,他会做这种事。”

“大家都没想到。”她说。

“当初他还送给我一幅画,让我帮他找他的家。”我喃喃自语。

“是那幅画着洋房和紫藤花的画?”

我点点头,记得当时我还给她看过。

“那个、那个——”她看看我,不知道该怎么开口。

“怎么了?”我有点不明白她脸上的纠结从何而来。

“那个他画的就是医院的前身啊,就是明公馆。办公室走廊里有那张照片的。”

一瞬间我只觉天旋地转。

那些过往在脑内转个不停,像是最高速地幻灯片。

我真是个大傻瓜。

为什么是我。

为什么。

那一刻,我真想抓着他的领子问一句,为什么。


可惜。

再也没可能了。

那天我在医院门口的槐树下独自站了很久。

一直到夕阳西下,夜色侵染暮霭。

人时已尽,人世很长。

走过的人说树枝低了。

走过的人说树枝在长。

我还在这人世。

漫漫长路。

可你,

你的人时是否已尽?

你又去了哪里。


END


我的故事就到这里了。

也许他们的故事还在某个角落继续。

原谅我这个讲故事的人只能讲到这里。

毕竟不是每个故事都有结局。



评论(22)
热度(62)
  1.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© 花木深 / Powered by LOFTER